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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夜剪烛花求一世流殇

  她是文之的同桌。有很多的时间里,她桌子的另一头会空缺一个人。她们彼此没有热烈的情感,文之来去匆匆,甚至也鲜有交谈。相对于其他的女生,手拉手去上厕所的情境,她们相处淡漠,文之过早造就的开阔的人生观将她远远抛下身后,她们之间,没有可以共通的话题。
  是在开学的一个星期之后,她才见到她神秘的同桌。在此之前,她已经得知,她的同桌,一个让老师头痛无比的问题学生,她名声在外,尚未出现便已引得议论纷纷。
  宋文之坦然地出现在教室,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这个唯一空缺着的座位上。她在旁边神色一本正经,盯着课本未曾看她。她将脸凑过来,你叫什么。于是她抬头,看到一张干净和善被悉心画上了眼线的脸,丝毫没有传闻中的凶神恶煞。穿得是一件奶白色带蕾丝边的小洋装,包裹刚刚略有发育的身躯。她没有书包。
  季小图。你的书我帮你放进课桌里了。
  文之点头,不再说话。
  尚未坐下两分钟,文之便招惹来了老师的盘问。她吊儿郎当地敷衍,我记错开学时间了。
  这是什么理由。还有,你头发是怎么回事。去拿你的校服,谁让你穿成这样的。老师开始喋喋不休地指责。
  文之司空见惯,慢条斯理地反驳。很快起了争执。
  这种场面,日后在她的眼前时常会上演。有时候,高年级的女生突然冲进来不由分说推倒文之的书本,开始撕扯。有时,在上课期间被惹怒到的老师将她拎出教室。各色热闹,各色缘由,文之从不相让奋起反抗,有时候落败被赶出教室,索性不再归来。争执偶尔也会误伤到小图,她在书桌的另一头,镇定自若,不参与,不评论,也不逃脱。
  文之在班上,站立在群体的对立面,是自觉自愿不屑为伍,她没有朋友。季小图在班上,同样没有朋友,她少言寡语,与任何人都少有交情,对于是非八卦也没有热诚的参与,有人试图拉拢她挖掘关于文之的秘密,她淡漠以对,并没有费心去建立自己的友谊,她立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有同学用同情的目光投向小图。你怎么一直一个人的啊。文之是你同桌你真是倒霉。你加入我们这里好了,我们跟你一起玩。
  她只是笑笑,对于这些貌似亲昵的拉拢不以为意。她不惧怕孤立的状态,丝毫不愿意委屈自己趋炎附势。她有诸多的阴暗面需要消化,残缺家庭,从未出现从不能被提及的母亲,一个抑郁不得志的父亲随时的暴怒,贫穷,背负出人头地的期望,这些复杂的现状,无法与那些同龄段孩子的小烦恼小打小闹相对等,不会获取到认同感和归属感。她没有兴致被人窥探,也没有与人分享的打算。生命如果在一开始构成损伤和缺陷,会成为一种底色长久地铺设在纸张上,以后,无论在上面画上什么样的色彩,都不能够将它掩盖。它混合其中若隐若现,不会消褪无法消失。
  文之14岁结束自己的学业,她的一切都跟正统按部就班的路途截然不同,再次成为轰动这个学校的新闻。她不告而别,没有任何人找到她。宋文之的去向,成为乏味校园的又一强心剂,拿来添油加醋成为饭后八卦谈资。
  有警察来到学校调查寻找线索,试图找到失踪的少女。小图的回答跟所有被盘问的人的答案一致,不知道她在哪里。文之在班上没有亲密伙伴,事件不了了之。
  文之初二离开学校,她跟父亲发生剧烈冲突,随后跟随一个刚刚成立的地下乐团北上,她的男友,是这个乐队的吉他手,22岁,成人世界的热闹凡尘离孩童遥远,她14岁,一个应该在学校深信父母和老师教导的年龄。可是他痛快地接收了她,文之隐瞒自己的实际年龄,他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她的里里外外,都仿佛与生俱来地提前设定。
  此后的两年,小图总是隔一段时间收到她的明信片,没有署名,只言片语。明信片上的风景也渐渐由江南水乡渐渐变换成黄土高坡,从苏州,无锡,西安,成都,天津,北京,新疆,一路辗转,颠沛流离,留下她的去向。最近的一张明信片,是她在乌鲁木齐的机场写下,即将去往河内,一个旅途中的陌生人幸运地给予了帮助,无条件带领我去往那里,打算长居,这一年内我不会再走,很盼望你也能够到达。
  那时她不过16岁,却已然蜕变成一个成熟女子,拥有开阔眼界和心灵。此刻,小图在另一所校园里面继续着乏味的学业,刚刚结束一场升学的可笑战争,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另一场入学门票,依旧是幼稚单薄的脸庞和淡漠情感,她在新的学校独来独往。一个月后,那个长着国字脸一脸正气的老师将她叫进办公室,含蓄地问她是否对于高中新的生活不适应。并亲切地建议她多参与集体活动。小图点头应许。
  两年对于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经历,时间安静流过,在她的身体和记忆里,都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印记。除了,文之的明信片。
  河内。小图知道河内,是文之在校园里的时候递给她的一本书籍。破碎,繁复的语句,悲伤的爱情,充斥暴力和崩溃的阴郁家庭,不了了之的结尾。带来她从未接触过的振奋人心的阅读快感,她第一次知道,阅读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慰藉和认同,而不是得到分数,文之带领她走向另一个世界观。在这之前,她认为的课外书,只是父亲给她买的中学生精选,或者老师一再推荐的中文自修。
  她开始给她推荐书籍,高行建,卡夫卡,卡尔维诺,胡兰成,书籍上有她随手抄写的短句,随意放在自己凌乱的书桌里。看完之后,她将纸条塞回给她。在嘈杂繁多的东西中,其实好的,只有一点点。但是有这一点,已经足够作为存活下去的养分。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无用的装饰,我们只需要一点精良的脊髓,便得以支撑。相视而笑。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小图的文字开始偏离常规,语句惊人。宋文之,季小图,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名字开始纠缠在学校的作文竞赛里,宽阔的阅读面,华丽字句,价值观的雏形渗透进入文字。文之很快对竞赛失去兴趣,不再在试卷上涂抹自己的观点,留下大片空白。小图因而在语文课上占尽风光,却也时常因为尖锐观点而受到教训,被批偏题得到惨淡分数。
  试卷喜欢听话正直光明天真的孩子,而不需要思考力,也不需要一个看到问题和缺陷的孩子。
  一条幽暗隐蔽忠诚于自身的路途被打开,并且带来诸多无用处无解的困惑,带来困难重重的思辨,似是而非的真理。众人所认同的,不再是百分百的正确。抵触,反叛,抗争,不动声色地在她的心底发芽成长。缓慢地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推翻,重建,逐渐变成一座坚固的城堡,将自己隔绝在内,其核心,是不可抵挡不可逆转的孤独感。
  文之发出邀请,她的心底被激起涟漪。
  她盼望脱离现状,无人可以对话的环境,长期的语言上的缺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人,独自喃呢。文之来到她的身边,她才觉察到回应的声音。现在这个声音,却离她愈加遥远。
  她可以追逐。这些动荡不安的生活,随时随地地辗转无常变换,古老而幽深的河畔,异国风景和有着深蓝色眼眸的英俊混血少年,传奇一样远走的东方少女。所有的这些,都跟她的生活太过遥远,她不曾接触不曾懂得,她不过是千万个类似的人中的一个,她如何去懂得。她只是在偶然间在一扇打开的门中望到,然后门被关上,如同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她没有力量去消化传奇。
  她只能够做一个坐在教室里面听讲和埋头做题的学生,心怀不甘心高气傲不合时宜地坐在那里。
  文之带她去逃过课,第二天老师询问,文之毫不在乎。小图支支吾吾,谎称自己生病。
  文之笑言,小图,你是分裂的一个人。一边想要保全自己的性情,一边又在妥协你所不认同的事物。你想要不去发生任何冲突和对抗不做任何努力和追求来赢取到你所需要的舒适空间。根本不可能。说的难听点,你怎么可能又当婊子又立贞洁牌坊。你要认同感还是要自我。你不能同时握着。
  文之不喜欢的,她可以直截了当地不遵从。小图的方式,是委曲求全的。她站立在她的对立面,映衬自身的懦弱,虚伪,胆怯,犹豫不决。她让她看到自己丑陋,避无可避,因而对自己充满了失望。不是对外界现状的不满,而是对自己的不满,她的怯懦,她无法克服的怯懦,她明知问题所在而假装它不存在,忽视它,不去解决它,将责任推卸给他人,将它深埋在地下,不触碰,然后告诉催眠自己,问题没有了,困惑也没有了。
  高考的前一个礼拜,她跟在一个长得很像朴树的男孩后面,穿过三条小道和六个红灯,男孩毫无察觉,背着自己心爱的吉他大步往前,她固执地跟随着他,背着十几斤的课本资料,赌气一般地跟随,不知究竟在与谁做对。黄昏的光温暖地散尽,夜色吞噬而来。他拐过街角,消失在了一个小小的破败酒吧里。她长久地站立在另一个世界的门口,麻木地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去,仿佛从身体内部被强行剔除某块内核组织般空虚。
  然后她转身。
  父亲依旧有电话打来,要求小图回归到他的模式里,并威胁他们如果在一起,他将选择自杀。
  他说,如果你们在一起,我就立刻自杀。
  崩溃软弱的哭泣声音从电话中传来。她被言语所折磨,她只觉到了深刻的疲倦,黯然和怜悯。一个真正选择了死亡的人,没有对她留下任何话语。死掉的人带给爱着的人持续不减的伤痛,仿佛是刻在心脏位置的刺青,永不磨灭的记忆。扬言要死的人,是对着爱的人割下自己的血肉,用身体让对方感受疼痛和恐惧,对彼此心狠手辣地表达爱意,纠缠不清的复杂人性关联。他爱她,并且深爱她,一再伤害,扭曲,控制,不肯停息,她变成物品,任意地被摆放他的姿势。
  她二十多年的生命,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顺从或者抵抗他的意志。文之将她带领出这个恶劣的模式。。这个像野生植物一样充满了战斗力和激情的人,从来不会为了未来小心翼翼,甚至从不曾考虑过所谓未来,一个活在当下的人,热烈地品位过一切甘甜和苦涩的味道。
  宋文之的死亡,让她终于停止自己遥远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一个让自己跟父亲都可以感觉幸福的方式。但是不过是自欺欺人,她一步步退让,一步步失落抑郁麻木走向干枯无味。这是她的选择,跟父亲并无关联,是自身软弱和缺陷,将自己陷进进退两难。
  她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终于开始扑向自己的梦想,而不再是父亲的梦想。
  她的婚姻,是一次巨大的冒险。最初时刻,她自私地将宇视为摆脱原有生活的一种手段。这个男子却意料之外地给予了她安宁和温暖。他比她年长,拥有厚重的阅历,足够包容她的稚嫩和反复无常的情绪起伏。他介绍她听德彪西,听第六交响曲,听安德烈?波切利,都是经过时间沉淀以后的音乐。她为他戒掉了烟和晚睡的习惯。有时听着听着,便很自然地昏睡过去。
  他说,生活,应该是平淡但是美好的。不能够又没有钱又让自己不快乐。他说,你的父亲会经由这个事件来产生反省,你从不肯告诉他真相,但他终究会懂得,如果不能,也不是你的过错。他说,要善待别人但不可以强求。都是古老质朴实际的话语。她靠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从未曾有过的安定。
  她觉到幸福和寂寞两条缠绕着的线同时穿插在自己的体内,不再是那些厚厚的茧和暗黑色的血,那些站立边缘处孤立无援的情绪和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些怯弱犹豫。而是属于平常人的平常烦恼和细小快乐。
  她问,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他说,等你再去十年,慢慢走到我的年级。会知道并没有什么,是一定要完成的大事。
  她将手里的翅膀咬下一块来丢给缠在脚上来回磨蹭的小猫。靠在他的肩膀上,开始不断地浮现文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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