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答,方才还震天介响的喊杀声倏然沉默,八十三万大军在他一人面前逡巡不前,无数双眼睛满是惊疑地盯住他,谁也不敢应声。打破那死一般寂寥的,唯有潺潺水声、猎猎风声。
——“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死战?”第二声怒吼,比第一声更加雄浑,更加厚重,更加震慑人心。
敌军的阵脚开始松动,士兵们面面相觑,人人心惊胆战,噤若寒蝉;个个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随着这第三声怒吼,夏侯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栽于马下,士兵们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恐惧,终于开始乱纷纷地退却。仿佛施了魔法,顷刻间,整座长坂桥前便空无一人。寂静,再一次重新笼罩了战场。……
这也算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吧。令人吃惊的是,这段更应出现在武侠小说里的情节,竟然清清楚楚地记载于以严谨和惜墨如金著称的《三国志》中,也就是说,它确确实实是真切发生过的:
“……先主闻曹公卒至,弃妻子走,使飞将二十骑拒后。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敌皆无敢近者,故遂得免。……”
用短短五十个字记下了这个传奇之后,陈寿又在《关张马黄赵列传》的末尾,简简单单地给出了四个字的评语:万人之敌。
那一战,张飞达到了自己戎马生涯的辉煌顶峰。其智、其勇,完全堪比诸葛亮的空城计,甚至更胜一筹:空城计是罗贯中本人的虚构,长坂桥却见诸于正史;空城计是无奈的败中求存,长坂桥却是主动的劣中取胜;空城计不能排除司马懿养寇自重的可能,长坂桥曹军却的确是慑于张飞的气势……《孙子兵法》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而遍观小说甚至正史,真正做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唯张飞一人。
他是如何做到的?是凭自己那其实并不算特别高明的计谋么?是凭那身惊人的功夫么?是凭那份无知者的无畏么?未必。《三国演义》的心理描写向来极其简略,因此我们无法知晓张飞“据水断桥,瞋目横矛”之际,心中闪过的是什么念头。我们只看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感到任何恐惧,真正可以称得上视死如归。但这种视死如归又有别于关羽,充满知识分子气质的关羽从被俘到遇害,有充足的时间去思索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可他似乎直到死也没能彻底想通想透,否则不会像书中写的那样,死后魂灵还大呼“还我头来”。而张飞在那生死一线间,既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也不会去想那么多。粗线条的他,未必会如关羽那样开口便是大道理,也未必会在那一刻想起故乡的桃园、想起与大哥二哥的义结金兰、想起那“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他那满怀豪情的怒吼,更可能是千钧一发之际出于本能的条件反射。我相信,如果敌人真的一窝蜂杀将过来,他也一定会像典韦拒守辕门那样血战到底,最终轰轰烈烈地牺牲,无怨无悔。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不知那一刻,张飞是已萌生死志,是否在心中涌起同归于尽、与汝偕亡的想法,是否决心用自己的死,换来刘备和其他人的生——毕竟,他动手永远要比动脑快,但我相信,即使给他时间好好考虑,他也还是要选择血战到底。须知浩然之气的极致,便是舍生取义。张飞未必会想那么多,但无意间他的举手投足,无不符合这大义的标准。
孟子曾说,自己所养的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简单翻译过来便是,这浩然之气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日常生活中长期修养积累而成。长坂桥头张飞的表现,无疑印证了这种说法。因为他头脑简单,所以他对“义”的信仰是刘备集团中最坚定和纯洁的,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怀疑、动摇;又因为他原本便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有着一身铮铮铁骨,所以这种侠义精神,这种浩然之气,已经如武侠小说里所谓的内力那样,长期以来在他的身体里融会贯通,潜移默化地深入他的灵魂,一俟危急关头便突然爆发,喷薄而出。
这浩然之气,便是张飞勇猛的来源。
上天似乎和张飞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凶险的时刻,此后更成为刘备集团攻打四川时最活跃的将领,擒严颜、俘张任、斗马超、胜张郃,战功赫赫,最后却偏偏死在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将手中,也可以说是死在自己暴躁的脾气之下,实在令人扼腕。陈寿说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暴而无恩”,与“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刚而自矜”的关羽刚好相反,尽管《三国演义》不能等同于《三国志》,但将这评价张冠李戴到演义中的他身上,仍算中肯。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张飞是因复仇心切而罹难的,说到底还是死于“义”,一定程度上讲,也算死得其所。
最终,张飞也和他的义兄一样身首异处——身躯留在了阆中,头颅则据说被葬在云阳。民间讲,范强、张达杀害张飞后,带着他的首级投奔东吴,途中将其抛入江中,然而这首级却没有沉入水底,而是顺江漂至云阳,被一渔翁捞起,是夜张飞给他托梦,请求将自己的首级埋在蜀国的土地上,于是渔翁将其葬于长江畔的飞凤山麓,后来当地人因这段传说而特地为其修了一座庙,这便是云阳张飞庙的由来。
这段故事,倒是让我想起了鲁迅的《铸剑》。传说中张飞那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头颅,想必也会如宴之敖者那样慷慨悲歌吧?不过他口中所喊出的,不会是“哈哈爱兮爱乎爱乎”,而只可能是——
——“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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